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玩笑開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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玩笑開大了

小星一隊知青組搞的薄膜育秧獲得成功。卻不料對知青組來說,動蕩的日子就此開始。

殷克強先怕不保險,只劃了三分田給他們作實驗。他們平整好秧田,施足基肥,提前在驚蟄後五日播下稻種,然後用篾條做拱,蓋上薄膜。

種子吐芽時,殷克強跑來看了,覺得有些意思,於是又劃了一畝田,還撥幾個勞動力歸陳聞道調撥。

到了清明前,天氣轉暖,撤去薄膜。這時三分試驗田的秧苗已長了五、六寸深,在風中碧波蕩漾,增加那一畝秧田也是綠茸茸的,而周圍其他秧田才剛剛吐芽。

這時候偏又有寒潮襲來,那些剛吐芽的稻種大半爛在田裏,等寒潮過了重新播種,又遲了半個節氣。這樣清明過後小星一隊開秧門時,其他生產隊的秧田才剛剛見綠。

開秧門的頭晚在倉庫開了個社員會,會的主題是動員男工參加栽秧,大隊四清工作組組長老李也來參加。

當地從互助合作化以來形成的習俗,男人不栽秧子,而只做犁田、耙田、扯秧、挑秧等農活。女工栽秧累斷了腰,甚至誤了節氣,男工也不支援。

四清工作隊覺得此習俗有悖情理。又聽說過去十多年前這裏都興男工栽秧,現在一些中年男子本是當年的栽秧能手,就更覺得這種壞風習非破不可。

會上先由四清工作隊員小李說開場白。小李本是個書生氣十足的大學生,連黨員都還不是。一下子調來搞四清,到現在雖然已經鍛煉了幾個月,但是在主持會議時,說話偶爾都還要臉紅。

因小星一隊的瞞產私分至今還是個懸案,他在工作隊的會議上屢次挨批評,精神負擔重。此時組長在場他怎好多言,只說了些我們在四清運動中要活學活用著作,以及破舊俗立新風之類的套話就結束了。

然後是組長老李講話。這老李黑紅臉膛,上面一張闊嘴,兩道濃眉,外加一顆酒糟鼻子。通常叼根葉子煙竿,穿一件因基本不洗而顯得油光光的藍卡其中山裝。

別兩支鋼筆—— 據說有知妹和他逗玩,乘其不備抽去一支筆,結果光是個筆帽子。

聽口音你連他是四川人或江浙人、南方人或北方人這樣的大概念都鬧不清楚,估計是一位外省籍貫,輾轉於各地農村搞運動的老運動員。

他講起話來扯南山蓋北海,工業農業,蘇修美帝,抗日抗美,互助合作,將報刊社論、文件精神、土俗鄉情、粗雜方言燴做一鍋,偏題而又不偏題,動輒說一兩個鐘頭。

尤其在說話時眉毛會做出挑、皺、 沈、揚、彎、擰、舒、蹙、豎、旋各種變化,臉頰肌肉也與之配合,和常人異趣,對聽眾產生很強的吸引力。

他講話操官腔,南腔北調。頭回在大隊的社員大會上做報告,將“國家”按照“方言普通話”發音為“各家”,“各家”是生產隊長口中使用頻率很高的一個詞,社員敏感。

老李講“富了不忘國家”,“分配要優先考慮國家的利益”,農民就聽成“富了不忘各家”,“分配要優先考慮各家的利益”,心竊喜之。

但是另有一些句子,例如“各家要辦工廠、開礦山”,“農村小學主要由大隊辦,各家也要辦”,農民便聽得你望我我望你,十分茫然。

醒悟過來之後,大家就不停的笑。老李還以為是自己語言中的幽默感把大家逗笑了,更說得眉飛色舞,口吐白泡,會場氣氛十分熱烈。

他今晚從國際形勢繼續是東風壓倒西風,亞非拉民族獨立和民族解放運動蓬勃高漲說起,接著講國內形勢大好,學習著作蔚然成風,工農業生產蒸蒸日上。

然後才說到本地區四清運動深入開展取得的成果,本公社和大隊一些幹部中四清與四不清的諸般矛盾,等等。

隨後他就起身出去小便,要生產隊長殷克強接著說。

倉庫外面是曬場,周圍是平坦的田野,月光亮晃晃。由於會場婦女多,所以他不好意思立在就近的墻根邊小解,遂穿過曬場,一直走向夜色朦朧的地方。

這裏殷克強因他說了一個鐘頭還未觸及開秧門這個話題,也不知他說完沒有,就不開腔等著。

於是會場亂哄哄的,小夥子打鬧,姑娘媳婦嘻笑,老太婆嘮叨,老頭兒就罵罵咧咧的。

老李和小李在講話中都只字不提薄膜育秧的成果,這使知青心裏很不舒服。

薄膜育秧的成功在公社引起一陣小小的轟動,公社四清工作隊的羅隊長親自來看過,當即說要召開一個現場會,使陳聞道興奮了好幾天,但後來就沒有下文。

夏夢蝶通過被羅隊長提拔重用的單愛鵑,才了解到這是老李從中作梗。

老李反對的理由有兩條,一條是小星一隊還沒有揭開階級鬥爭也就是瞞產私分的蓋子,是四清運動的落後隊。一條是陳聞道的檔案上有問題,所以這項成果不宜宣揚。

夏夢蝶怕陳聞道背思想包袱,還怕引起他和老李的矛盾,就沒有把這些話對他講。

但是老李和陳聞道的矛盾還是激化了。前不久,殷克強同意陳聞道以生產隊名義去公社信用社貸款,好購置幾樣實驗室需要的設備和藥物。

這當中要經過大隊蓋章,但老李不蓋,不蓋的原因倒不是針對陳聞道,而是針對殷克強至今不承認瞞產私分。

陳聞道因同夏夢蝶的關系已有幾分成熟了,覺得有她撐腰,腰桿就比過去硬一些。加上羅隊長說了要來開現場會,更有些忘乎所以,視老李如草芥,就和老李爭吵起來。

這老李掌著大隊的生殺予奪,豈容頂撞,就拍了桌子。陳聞道也許是要趁此發洩一下積怨,也一拍桌子,然後才一走了事。

可嘆陳聞道對權力消長變化這一套依然陌生,夏夢蝶原是公社餘社長和周書紀的紅人,現在餘社長和周書紀“上樓洗澡”(停職自我檢查)去了,迄未“下樓”,夏夢蝶上公社開會的次數已經為零,在四清運動中完全說不起話。

這時老李出去小便,陳聞道就在一堆小夥子的攛掇下講笑話,說過去有個農村工作隊長,是外地人。他為了要與群眾打成一片,喜歡在講話中采用當地的方言土語,這天召開女民兵會——

有人打斷說:“咦,是開婦女會吧?農村哪有專門開女民兵會的!”

他道:“你懂啥!因為會議內容是傳達最新發表的《為女民兵題照》,所以專門召開女民兵會,參加的都是清一色十七八歲的大姑娘。

“開會之前他碰到一個背書包的小學生,就問,小朋友,你們這裏對女的怎麽稱呼呀?小學生就告訴他怎麽稱呼。

“會場上他看見女民兵都坐整齊了,梳的梳劉海,紮的紮小辮,一對對水靈靈的大眼,一張張紅樸樸的臉蛋,都顯得英姿颯爽。

“他就‘咳,咳’清了清嗓子,大聲說,堂客們哪——”

話未落音,小夥子們就笑得跺腳,婆婆、媳婦們笑得揉眼的揉眼、捶腰的捶腰,吸著煙竿的老頭兒們被煙嗆得吭吭地咳。

年輕姑娘有的也埋頭咯咯笑著,有的就抓起坐在屁-股下面的幹苞谷芯子紛紛朝陳聞道扔去。

陳聞道自己也笑得包不攏嘴,一邊就躲,苞谷芯子多半打在他周圍的小夥子們身上,於是引發一場互扔苞谷芯子的戰鬥。直到老李小便完了走回,戰鬥才停。

有人想起陳聞道還沒有講完,追問道:“後來呢?你講完呀!”

陳聞道也沒看老李的臉色如何,說道:“後來女民兵哭的哭鬧的鬧,沖上去向他開火,拿鞋底板打他的腦殼,在額頭上吊起幾個青包。

“打完,會就散了。”

眾人又笑。

老李皺眉問小李陳聞道此前所講的內容。小李附耳說了,最後添句半截話:“他這是在……”

小李自從來小星一隊,表面上對陳聞道客氣,但是文人相輕。不僅相輕,而且嫉妒,因為自忖無論肚才、口才都比陳聞道差。

此外還有件隱私:他暗戀著夏夢蝶,故而單方面視陳聞道為情敵,對之口蜜腹劍,可陳聞道尚蒙在鼓裏。

此時老李受小李挑撥,心頭火冒,忘記自己已經講了哪些內容,幹脆說講完了。

殷克強要借老李在場的機會表現自己,亦從國際國內形勢開始,說了大半個鐘頭,最後說因為時間關系,今晚講話就結束,要明天參加栽秧的男工舉手。

會場變得特別靜。中年人都等小夥子舉手,小夥子又都看著知青。但知青三個男生都不舉手,這樣全會場一直無人舉手,令殷克強很難堪。

夏夢蝶感覺到陳聞道是在同四清工作組鬥氣,心裏著急,就戳一下他的背。陳聞道扭頭笑了笑,她誤以為陳聞道態度轉變了,就站起來說:“工作組老李同志、小李同志、殷隊長,我代表組上表態,明天我們全組,包括三個男生,都下田栽秧!”

不料陳聞道馬上說:“我除外!我還是當使牛匠,犁田耙田。”

柳石便說:“我也扯秧,不栽秧。”

小林娃當大家的面碰楊靈:“光剩你了,你要栽?”

楊靈有點結巴地說:“隊、隊長,我病了,明天請假!”

夏夢蝶鬧了個大紅臉,站著不是,坐下也不是。

老李瞪著陳聞道說: “陳聞道,你這個態度,叫做對四清運動,對破舊俗、立新風有抵觸!”

陳聞道嚇一跳,但仍不口軟,說道:“老李同志,你咋亂扣帽子?羅隊長表揚薄膜育秧是四清運動的成果,你當時也站在旁邊,聽到的!”

老李濃眉一挑,厲聲道:“我告訴你,看人要看本質!一兩件事情,那只是表面現象!楊靈、柳石本來都是要求進步的好青年,現在也被你教壞了!”

陳聞道火氣上湧,回嘴道:“嘿,他兩個報不報名,關我屁事!他們自己說,我叫他們不報名的?我哪點把他們教壞了?”

柳石氣沖沖地要站起來,被夏夢蝶拖著。夏夢蝶帶著哭腔道:“陳聞道!別說了!你喝醉了酒哇?”

陳聞道鐵青著臉,冷靜下來不吭聲了。然後就嚴厲地說:“楊娃,柳娃,你兩個明天都應該栽秧! 移風易俗嘛,知青咋能落後?”

又用玩笑的口吻說:“殷隊長,秀秀盡叫我笨熊,我個頭大,栽秧確實不方便。他兩個一個姓楊一個姓柳,楊柳腰桿又細又經得彎,適合栽秧!”

楊靈、柳石委委屈屈,方要說話,老李卻道:“暫時不報名了。現在我宣布一隊基幹民兵的名單,基幹民兵留下報名,其他散會。”他就掏出張紙念了起來。

凡搞了四清運動的地方,都要組建基幹民兵。此時為了防備美帝蘇修的侵略,提出“全民皆兵”,所以從理論上說,農村除了沒有公民權的四類分子以外的青壯年都是民兵。

但是全民皆兵只是一個壯大國威、震懾敵人的口號,實際上不可能。

於是就挑選政治可靠、身體強健的人組成“基幹民兵”,以求在保衛邊防和抓美蔣空降特務的軍事行動中,能夠召之即來,來之能戰,戰之能勝。

後來又有“持槍民兵”之說,或說這比基幹民兵更高級,或說就是基幹民兵的同義語。

實際上農村許多基幹民兵從未摸過槍,訓練就是在曬壩上走正步,做立正稍息等。

這樣農村青年大都把基幹民兵看得無所謂,只有少數人如地富子女緊盯著它,把它看成是政治待遇,視加入為光榮。

名單念畢,全隊青年除四類分子子女和陳聞道外,都榜上有名。於是無關的人就走出會場四散。

富農張朝善的兒子揭發過老子往自家送往隊上的肥料裏兌水的破壞活動,而且四清以來各方面表現都很積極,是有一線希望的,結果希望也破滅了,哭喪著臉出去。

夏夢蝶和陳聞道都楞在那裏。陳聞道本來就擔心這件事,但是昨天單愛鵑專門來說過,說公社批了,基幹民兵有陳聞道。這也是他今晚覺得腰桿有點硬,敢和老李頂的一個原因。

夏夢蝶急忙走到老李面前,低聲問:“咦,你把陳聞道的名字念掉了吧?文件上說,凡是下鄉知識青年一律算基幹民兵嘛。”

老李偏大聲回答:“文件上說的話,都有例外,矛盾有普遍性還有特殊性嘛!上頭批下來沒有他的名字。”

夏夢蝶也只好提高一點嗓門:“請問上頭是哪一級?公社還是縣上?”

見老李遲遲不回答,她又細聲說:“上頭批了他的,是你看漏了,你好生再看一下嘛,不然你給我看。”

“是誰告訴你上頭批了的?”

“單愛鵑,單愛鵑從羅隊長那裏看到的!”

老李惱怒地說:“就算上邊批了的,也可以改!說實話,他這種人本來該判勞改,政策作了寬大處理。他不曉得怎麽混入了知青隊伍!哼,我這裏隨時都可以報請上邊,把他從知青中除名,遣送到勞改農場去!”

留在會場的人都聽呆了,不作聲。夏夢蝶心頭一沈,馬上又說:“老李同志,黨的政策是重在表現嘛,你咋不看他下鄉後的表現?他搞的薄膜育秧,羅隊長在公社幹部會上都表揚過!”

老李冷笑道:“嘿,你說哪個搞的薄膜育秧?是他?他只會耍嘴皮子!

“聽社員反映,他只在撒種那天去了一趟,其餘事情一概是小林娃和柳石他們做的,試驗田基本看不到他的影子,他還每天在工分簿上記自己試驗田的早晚工!哼,他一天到晚躲在黑屋子裏頭,搞啥子名堂!”

夏夢蝶沒話說了,身體僵直地站著,牙齒使勁咬著嘴皮兒,忍住不哭。楊靈和柳石都曉得老李權大,害怕起幫倒忙的作用,都默默地不開腔。

陳聞道起先還在門邊站著,聽見老李所發的要把他從知青中除名遣送到勞改農場去的威脅,氣得發昏,擡腳大步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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